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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日記】奉母記
母親大父親十歲,可父親沒能陪伴母親到老。五十歲那年,父親病懨懨的躺在床上,十八歲的我坐在他的病床前呆若木雞。父親臨終的那天,氣若游絲的他對我說了兩句話,第一句是要我好好孝順母親,第二句是要我做個好人。那一刻,我沒有應(yīng)聲,也沒有點頭,像個三歲小孩樣一點也不自在,但轉(zhuǎn)過背我就哭成了個淚人。
三十歲出嫁,四十二歲生了我,母親她說六十歲守寡是命不好,也是命中注定,因為吃齋不夠、燒香不夠。從那一年開始,平常只在節(jié)日里燒香化紙敬神的母親,每個月就多了一件事,那就是每逢初一、十五,她都吃齋飯祭拜菩薩。堂屋里煙霧繚繞,小方桌上擺滿了酒菜茶水等供品,要我一起磕頭,我不干,一溜煙就跑得沒影了。
那時我還不懂事,不懂母親那顆愛心,看見母親虔誠地伏在神龕前,我竟以嘲弄的語氣說,菩薩是泥巴糊的是木頭做的,怎能護(hù)佑黎庶富貴安康呢?母親的臉氣得煞白,罵說,村廟里敬神,神龕前供祖,你讀過書,這點道理都不懂啊,說話不知天高地厚,就能看出一個人的本性:不孝!接著一臉哀怨,罵我沒出息,說,我死后還能得到你燒化的紙錢嗎?
母親是個農(nóng)婦,也是個秀女,從不輕易罵人,更不會說刻薄的話,在神龕前大罵我,說明她真動怒了,我耷下了腦袋。從此,我不敢再多嘴,每到母親有這樣的祭祀活動,我?guī)兔Π嶙罃[碗忙完后,就默默地站在一邊。母親也不再要求我跟她一塊跪拜,起身后就說,我不勉強你做你不喜歡做的事,不用言語氣我、嗆我,等于買了最好的補品補了我的身子。我悟出了一定的道理。感謝母親,從那一刻開始,我學(xué)會了說話心平氣和。
突然有一天,我明白了母親求神庇護(hù)求祖保佑,是愿她自己健康長壽。望著剛成年的我和還未成年的妹妹,她說,我不想撒手追隨你父親而去,你們成家立業(yè)后,我也就死能瞑目了。我鼻子一酸,母愛的光芒竟如此強烈和溫暖,我被罩在光圈里,幸福的淚水流在心里被蕩成一個永恒的湖泊。母親愿活一百歲,想看兒孫滿堂,是她兩樁最大的心愿。她很怕死,每天在木屋中來回移動越來越蒼老的身子,生怕心愿未了,哪一天就駕鶴西去。
母親個矮,顯胖,五十歲開始,身子很虛弱的樣子,鬧胸悶、心疼,曾去醫(yī)院檢查過兩次,無異常。她就說,身上定還隱藏著其它疾病。因為,不鬧胸悶心疼了,就鬧腰酸背疼,這頑疾一直到去世也沒有根治。其實,緩解母親這病痛很簡單,不打針,也不用吃藥,就用一個專用的竹筒拔火罐。背部兩邊,從上到下從左至右,每一寸肌膚都要留下火罐的印痕,她才感覺身子骨輕松。
竹筒火罐是父親精心為母親削制的,但我從未見過父親親手給母親拔過火罐,小時候,只看見那活兒常由兄長來做。特別是冬季的晚上,火塘里爐火燒得通紅的時候,母親就準(zhǔn)備拔火罐了,兄長手握竹筒站在一旁,先用水將竹筒口濕潤一下,這樣就能起到有密封和粘力強的作用,然后把一小張熊熊燃燒的紙扔進(jìn)竹筒內(nèi),待火苗從竹筒口竄出時,兄長的另一只手掌將火苗輕輕一擋,火罐筒就重重地壓在了母親胖乎乎的肌肉上;鸸尥蚕褚粋嘴巴,咬的越緊,母親越愜意,她很舒暢地直直腰,然后說,別看我肉乎乎的,其實是虛胖,不結(jié)實,無用。
父親死后,兩個兄長分家單過,不在一個鍋里吃飯了,無形中,為母親拔火罐的重任就落到了我的手中。第一回,我有點膽怯,火苗竄起時,不敢用手掌擋火苗,就那么斯斯文文的將火罐筒移向母親的肌肉,粘是粘住了,并且牢牢的,母親卻喊叫了一聲“哎喲”,我心一驚:火苗灼傷母親的皮肉了。母親沒有教訓(xùn)毛手毛腳的我,她和藹地教我應(yīng)該怎么做,說,看準(zhǔn)位置,出手要快。第二次我竟發(fā)揮得挺好,難過的是,第一次因我出手太慢,母親細(xì)嫩的皮膚上,被火燎過的地方起了幾個明晃晃的大水泡。
除了拔火罐,年事越高,母親竟又愛上了刮痧,一星期一次,有時甚至兩次,雷打不動,不刮,就覺得非常難受。這苦差使仍然落在了我的頭上,當(dāng)然,其間也有兄長和妹妹代勞。小時候我曾見過父輩們?yōu)樽娓腹伪,盡管父輩們揮動有力的雙手怎么使勁,祖父不但沒有喊疼,竟還大聲說“再使點勁”,我不明白,當(dāng)我為母親刮背時,母親竟也變成了祖父。母親的皮膚很白,細(xì)細(xì)的,刮背用的是粗口大碗,一輪下來得半個小時左右,直到皮膚全紅腫了才罷休。累的是我,每一次下來,全身冒汗不說,雙臂使勁過度會酸疼不止。被刮得紅腫的皮膚,繼而會變成烏紫,那時我還不知道,那全是淤血,但幾天后就會消失,消失后母親又會要我馬上給她刮,周而復(fù)始,差不多成了職業(yè)。母親說,那是寒氣,年歲大了易受風(fēng)寒,刮出來,就好了。
拔過火罐又刮過背后,母親為家事又忙碌起來,雖然我的疲憊感一掃而光了,但我仍然傻呆呆地望著母親那一刻也閑不下來的雙手,她為兒女,操碎了心。一次,我在外玩耍,母親要上樓房取東西,找不到我,她只好自己架著木梯上樓,一不小心從梯子上摔下跌了腰,挺嚴(yán)重,傷愈后竟成了駝背。那把木梯,便成了我一生的愧疚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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